2010年9月28日 星期二

寄生蟲對社會的貢獻

我創作了一個集體遊戲,名為「大鑊飯」,內裡隱含不少管理之道,規則如下。

假設你是隊長,我給你白米、蔬果、肉類各一千斤,和一個直徑三米的大鑊,你選十位隊員,合力在大鑊烹煮食物,煮好後各吃自己的份兒。食材繁多,當然不能一次吃完,必須攤分數月來煮,故遊戲一玩便是幾個月。遊戲的目標,是當食物吃完的時候,哪一隊的體重增加最多?換個科學化的說法,如何將食物最有效地轉化為體重?

切勿小窺這任務的複雜性,選隊員已經考工夫,一瘦一肥來應徵,你會選哪位?當然是瘦,「谷肥」一位瘦人永遠來得容易。

選好隊員,遊戲開始,第一餐應該煮多少?吃得愈多未必愈好,遊戲目標不是盡「快」增肥,而是盡「量」增肥,用有限食物增最多的肥,時間不限。舉例,每餐五碗飯吃四餐,還是每餐四碗飯吃五餐較能有效增肥呢?前者可能用四餐時間增了 1 磅,後者用五餐時間增了 1.1 磅,於這遊戲而言,後者較為理想。實情是否這樣,生理學家也未必知道。重點是,「盡快」和「盡量」之間是有 trade-off 的。

身為隊長,怎也要作個決定,無論你作了什麼決定,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更頭痛。三米直徑的大鑊,多少人一起煮?十人一起固然最公平,但不要忘記遊戲目標:盡量增肥。不必要的體力勞動盡量減少,假如七人烹調綽綽有餘,其餘三人便該「養尊處優」,不必汗流浹背呆在廚房,坐在飯廳等吃便是。這卻衍生了公平問題,接下來便要設計一個輪流煮飯的「當值表」,避免內鬨。

埋首當值表之際,你突然心臟病發,倒地不起。你感到隊員替你人工呼吸和心外壓,聽見與九九九接線員通話,可是身體已不聽話。十分鐘後,救護車趕至,救護員以電擊器助你重燃心跳不遂,你早知返魂乏術,因為早已靈魂出竅,半空飄搖。

人死了,遊戲還是要繼續,隊員沒有你的指揮,結局只有兩個。一,堅持公平原則,十人一起煮飯,一起作不必要的勞動,一起流不必要的汗,保持團隊和諧,卻與遊戲目標背道而馳,失敗而回。二,一些人造飯,一些人坐着等吃,保持爭勝希望,但隊員之間漸生詰責,內鬨難免。

缺了大隊長,該隊前途堪虞,可想而知。

其實,還有第三個可能,那些造飯的任勞任怨,忍氣吞聲,顧全大局,任由那班寄生蟲「養尊處優」,就這樣恰到好處地最終勝出也說不定。然而,接受這個最佳結局的同時,我們亦要被逼承認一點,寄生蟲在某些情形下是有「貢獻」的,例如在大鑊飯遊戲。

大鑊飯遊戲與現實世界可有相干?寄生蟲的所謂「貢獻」實際上是什麼?真有貢獻的話,其發揮作用又需要什麼條件?事實上,大鑊飯遊戲不是憑空虛構,是改編自最近英國一個酵母菌實驗。酵母菌會分泌一種酵素(enzyme),把蔗糖(sucrose)轉化為葡萄糖(glucose)和果糖(fructose),後二者再被酵母菌吸收作為營養;大部分酵母菌都會分泌酵素,好像大鑊飯遊戲多數隊員一起分擔烹調的責任;分泌酵素是要「付出」的,正如造飯要抵受火爐的熱力。有些酵母菌,混水摸魚,吸收大伙兒製造的葡萄糖和果糖,卻不分泌酵素,是酵母菌中的寄生蟲。

研究人員感興趣的,是酵母菌的「繁殖效率」,這個效率不是「快」,而是有效運用蔗糖來生長。傳統智慧認為,沒有寄生蟲,繁殖效率最高,既符合直覺,亦符合道德標準。然而實驗結果並非如此,繁殖效率最高的竟然是含寄生蟲的群體!換句話說,寄生蟲能夠提高使用蔗糖的效率,怎會這樣?

大鑊飯遊戲已有啟示,愈多食物(葡萄糖和果糖)未必愈好,當所有酵母菌一同分泌酵素(沒有寄生蟲的群體),葡萄糖和果糖會突然急升,其濃度超出了能被有效運用的範圍;若加些寄生蟲,酵素減少,葡萄糖和果糖維持在較「合理」的水平,其運用亦較符合效益。推而廣之,食物愈豐富愈易浪費掉(相反,飢荒時一定不會浪費食物),寄生蟲的第一貢獻在於壓抑物資供應,減少浪費。

酵素用來分解蔗糖,蔗糖用完後,酵母菌理應停止酵素分泌,實情卻是酵母菌依然繼續,浪費資源製造派不上用場的酵素。這關乎酵母菌感應糖分的機制,不在這裡詳述,重點是酵母菌不能準確判斷酵素所需,經常枉花氣力多餘製作,這與十人一起造飯的人力浪費如出一轍,由此帶出寄生蟲的第二貢獻 -- 減少過度投入。

總括,寄生蟲的貢獻在於減少兩方面的浪費,一是物資供應過剩的浪費,二是過度投入的浪費。

寄生蟲之所以派上用場,全因社會未能善用資源;一個毫無浪費的完美社會,寄生蟲根本無用武之地。什麼因素引致浪費呢?首先是資源運用的 diminishing return,舉例,我桌面的筆插插着三十枝筆,一生也未必用得完,偏遠山區的學童可能一枝也沒有,這不是資源的浪費嗎?發達地區有熱狗速食比賽,每位參賽者十分鐘所吃的熱狗,等於非洲飢民十日所需,這是食物的浪費。世界不是人人平等,這些浪費避免不了。其次,是市場缺乏完美資訊,商人為了保住生意,往往過度投資,這種浪費是自由市場的「必要之惡」,無法根除。

Diminishing return 和不完美資訊是人類生理、心理、社會、經濟的必然特點,看來寄生蟲有其存在價值。於我而言,寄生蟲的最高價值在於提醒我,在夜以繼日刻苦耐勞不停工作這種生活方式之外,還有另一種我行我素優哉悠哉愛理不理的生活態度。

(2010 年 9 月 28 日 信報副刊)

學術參考:
R. Craig MacLean, Ayari Fuentes-Hernandez, Duncan Greig, Laurence D. Hurst, Ivana Gudelj (2010), “A Mixture of "Cheats" and "Co-Operators" Can Enable Maximal Group Benefit,” PLoS Biology 8, 9, e1000486.

2 則留言:

  1. 前陣子我也從報章聽說過類似的研究故事,大約是說病毒當中有比較aggressive也有懶惰的,懶惰的free-riders 漸漸繁殖得比勤快的多,也逐漸讓整個病毒群體的殺傷力降低。

    這個研究少許顛覆了我以往的理解,即殺傷力較大的病毒會隨宿主的減少而被殺傷力較小的病毒所淘汰。新的研究的確很有趣。

    回覆刪除
  2. 對啊,群體的互動很難以直覺預測,且未必有 equilibrium 這回事,變動就是永恆。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