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政改難題之前,先讓我給大家幾條難題,熱一熱身。
假設豬流感再次爆發,世衛估計香港會死 600 人。以下兩種特效藥,政府只能購一種,你會怎樣選擇?
藥甲:200 人可以保住性命。[72%]
藥乙:三分一機會保住 600 人的性命,三分二機會完全無效。[28%]
方括號內是選擇該項的典型百分比,多數人寧願「穩穩陣陣」保住 200 人,卻不願冒險拯救 600 人。
禍不單行,非典型肺炎又爆發,世衛估計香港會死多 600 人。又有兩種特效藥,你又會怎樣選擇?
藥丙:400 人會死。[22%]
藥丁:三分一機會無人死,三分二機會 600 人死。[78%]
多數人不願意「眼白白」斷送 400 條性命,寧冒多死 200 人之險拯救所有人。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兩個問題其實一模一樣,只是問法不同。當着眼於保住性命,我們傾向保守;當着眼於死亡人數,我們傾向冒險。
以下兩項投資,擇其一,你如何取捨?
(A)穩賺 240 元。[84%]
(B)25% 機會賺 1,000 元,75% 機會一無所獲。[16%]
「穩穩陣陣」,袋袋平安,是多數人的選擇,見「着數」當然要「穩陣」,正如保命時傾向保守。
好境不常,市勢逆轉,止蝕乎?
(C)定蝕 750 元。[13%]
(D)75% 機會蝕 1,000 元,25% 機會打和離場。[87%]
止蝕?談何容易,與其即時「蝕底」,不如等見家鄉。
香港市民的難題
特區政府常說,「不可原地踏步」,實際是向市民開出兩個選擇:
(一)啟動政改進程,向普選邁出一步。(重點:一步,必然有一步,最少有一步)
(二)X% 機會最終達致普選,Y% 機會永遠原地踏步。
(一)、(二)正如(A)、(B)。怪不得,「不可原地踏步」這口號,作為支持政改方案的理據,對我這星斗市民來說,是如此難以抗拒。
再有另外兩項投資,請擇其一:
(E)25% 機會賺 240 元,75% 機會蝕 760 元。[0%]
(F)25% 機會賺 250 元,75% 機會蝕 750 元。[100%]
笨蛋也不會揀(E)。不過,仔細一看,(E)其實是(A)和(D)的結合,(F)則是(B)和(C)的結合。分開考慮,多會揀(A)再揀(D),蠢過笨蛋也不自知,可見「斬件」思維與戰略目標有時背道而馳。政府拒談 2017,只顧眼前一小步,今日呼籲市民揀(A),日後可會推出(C)和(D)的政改版,再大條道理推銷(D)?
普選聯和民主黨的難題
桌上有十張無人認領的 100 元紙幣,你正想拾起之際,一位大隻佬捷足先登,他見你這「可憐」的模樣,離開前丟下 200 元給你,你會要這 200 元嗎?
這情況類似一個叫「impunity game」的心理實驗,實驗裡有 1,000 元供兩人攤分,其中一人決定攤分比例,另一人決定要或不要,後者的取態不會影響前者所得,正如上述大隻佬留下 200 大元,你要也好,不要也好,他身上依然多了 800 大元。實驗中的兩人毫不對等,前者予取予攜(故「impunity」,免受懲罰,不受約束),後者只能啞忍,實驗目的是試探後者的反應,究竟一元也接受,還是 499 元也拒絕?實驗發現,當後者分得 200 元或以下,三至四成的人寧願一無所獲,也不願接受施捨。尊嚴,有價。
普選聯和民主黨與中央對話,實則一次 impunity game,中央大權在握,他們能夠「溝通」出什麼,沒人寄予厚望。問題是,中央開出哪個價,他們才肯接受?至於那個「價」應該包含什麼,尊嚴?利益?香港民主前途?三者都有?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香港政府的難題
旅居英國時,認識一位來自敘利亞的青年室友,某日我們談起中東政事,身為局外人的我,固然對巴勒斯坦針對以色列的恐怖襲擊不予苟同,他反問:「一間原來屬於你的房子,忽然一天被人霸佔,那人賴着不走,你雖然敵他不過,但你會就此罷休嗎?」我聽了,恍然大悟。有些事,妥協不了。
簡單來說,現今以色列的國土是從前巴勒斯坦的土地,以色列人認為他們有權在這片土地上立國,巴勒斯坦人認為他們有權回到原屬自己的土地,兩批人爭取同一片土壤,這是歷史的死結。妥協不是沒辦法,但有關協議差不多一定要求以色列撤出約旦河西岸,讓巴勒斯坦人在那裡建立國家,這是兩面不討好的,巴勒斯坦人沒有得回所有土地,以色列的國土也頓時少了一截。妥協至今沒有達成,但這是現實上最可行的做法。
某次研究訪問一批以色列人,給他們一個假設性問題:「假設雙方達成協議,以色列放棄西岸,巴勒斯坦在西岸建國,你會怎想?」聽者多覺反感,憤憤不平,廣府話云「有冇搞錯呀?!」。
再假設:「協議有一條款,未來 100 年,美國每年給以色列十億美元,你又會怎想?」有人怨氣稍抒,有人火冒三丈,怎會有這個分別呢?原來,原則有兩種:神聖的(sacred)和世俗的(secular)。視己國土地為「神聖不可侵犯」的人,看見神聖價值用世俗利益(如金錢)交換,心中更覺不憤。另一方面,如果你心中那個原則未算神聖,金錢往往能夠令你「條氣順啲」。
「你是否同意在某些極端情況下,猶太人應可放棄部分以色列土地?」假如答案是「No」,那人便視以色列國土為神聖,知道美國付錢,非但不會感激,只會徒增怨憤。這次研究同時訪問一批巴勒斯坦難民,問性質相同、方向相反的問題(例如,這次是美國和歐盟每年付十億美元予巴勒斯坦),得出相同結果。
神聖原則是否毫無妥協的餘地?也不一定。研究同時發現,若果協議包括「巴勒斯坦宣佈放棄要回所有土地的權利」,一個純象徵式宣示,拿對方的神聖換我方的神聖,那些視己國土地為神聖的猶太人,可能依然心有不甘,但「條氣都會順番啲」。神聖原則,要以神聖原則交換。
種種迹象看來,民主、普選、取消功能組別等皆被公社兩黨視為神聖價值,香港政府要提出什麼,才能換來他們的妥協和支持?難題是,一切神聖籌碼皆在中央手裡,港府頂多只能拋出世俗誘餌,但世俗誘餌對抱有神聖堅持的人根本起不了作用,看來這個難題永遠都會是個難題。
公社兩黨沒有難題,因為自以為肩負神聖使命的人,只會勇往直前。中央沒有難題,因為大權在握。民建聯沒有難題,因為他們只懂躲在大權在握的人背後。
(2010 年 5 月 27 日 信報副刊)
註:Impunity game 是一系列研究人類應付不公平現象的心理實驗其中之一,與 Dictator game、Ultimatum game 等關係密切,數月前〈「不理性」的「八十後」〉一文曾經談過。
學術參考:
Toshio Yamagishia, Yutaka Horita, Haruto Takagishi, Mizuho Shinada, Shigehito Tanida, Karen S. Cook (2009), “The Private Rejection of Unfair Offers and Emotional Commitment,” PNAS 106, 28, 11520–11523.
Jeremy Ginges, Scott Atran, Douglas Medin, Khalil Shikaki (2007), “Sacred Bounds on Rational Resolution of Violent Political Conflict,” PNAS 104, 18, 7357–7360.
Amos Tversky, Daniel Kahneman (1981), “The Framing of Decisions and the Psychology of Choice,” Science 211, 453-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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