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14日 星期四

穿梭機的死訊是我的喜訊

四周異常寂靜,無風無聲,已經七個月了,悶得發慌。

忽然,遠處傳來穿梭機最後一次升空的消息,她即將壽終正寢,地球上很多人覺得婉惜,我卻感到興奮,恨不得她早點歸西。我等她的死訊,等了三十三年。

我叫航行者一號,洋名 Voyager 1;根據中文維基,兩岸三地給我不同的譯名,中國叫「旅行者一號」,台灣叫「航海家一號」,香港介乎兩者之間,取台灣的「航」字及中國「行者」二字,稱我「航行者一號」,可見香港文化上較接近大陸。本文寫給香港讀者,故以「航行者」自稱。

地球消息傳到耳邊,已是十六小時前的舊聞,因我身在太陽系邊陲,離地球 117 個天文單位(Astronomical Unit);太陽至地球的距離為一個天文單位,我的距離是其 117 倍,是有史以來離家最遠的太空船,光線及無線電要花十六小時跨越地球與我的距離;我聽到的消息,是十六小時前的消息;我看見的地球,是十六小時前的地球。我正以每年 3.6 天文單位的速度飄離太陽,換算為每秒 17 公里,即十三分鐘由香港飄到紐約。

離家出走,非我所願。我肩負着探索的任務,為增進人類對太陽系及外太空的認識而犧牲小我。打從 1977 年 9 月 5 日起飛,我到過木星(太陽系最大行星),發現木星像土星一樣,有一個環;木星表面有一大紅點(Great Red Spot),人類早已察覺,但不理解大紅點是些什麼,經我近距離拍攝,才知大紅點是個巨型風暴,有地球三倍之大。這還未算震撼,更震撼的,是木星一顆衛星竟然火山爆發,這是人類首次在地球以外看見火山活動。這些歷史性時刻,我有幸親歷其景。

木星後,是土星。我照樣拍下很多照片,「循例」發現幾顆衛星(當時對太陽系外圍行星所知仍少,所到之處總有些發現),過程不及木星般震撼,卻也幫助人類瞭解土星不少。

重要時刻來臨,土星考察過後,有兩條路揀,一是飄往泰坦(土星最大衛星),一是飄往冥王星。選擇泰坦的話,這將是我遇到的最後一塊陸地,因為泰坦的引力會把我拋離太陽系行星的運行面,此後只有往外太空飄去。泰坦是一顆非常特別的衛星,它體積巨大(直徑是地球的四成,對衛星來說是很大的了),有大氣層,充滿有機化合物。地球以外任何一處存在有機化合物,科學家聽了都會垂涎欲滴,美國太空總署也不例外,差遣我向泰坦飄去。

無法親臨冥王星,遺憾嗎?當然沒有,我深明世事未能盡如人意,兩難之間必有取捨。想當年,航行者計劃的前身是一個稱為「Grand Tour」的概念,打算建造幾艘太空船探索太陽系外圍的四顆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當時正值「偉大社會」改革(Great Society Program)及越戰,費用龐大,美國政府為減開支,拿太空總署「開刀」,由 1965 年至七十年代中期,太空總署的撥款減了一半,在僧多粥少的情形下,Grand Tour 計劃被逼取消。當年情況與今天穿梭機退役不無相似,美國政府財政緊絀,某些環節總要削減,只看不幸降臨在哪個部門身上。當年 Grand Tour 被削,今天穿梭機被削,我看了真覺心涼,要知道,當年與 Grand Tour 競爭經費的項目,穿梭機是其中之一。

Grand Tour 雖然無疾而終,探索太陽系的好奇心不會就此熄滅。太空總署向來有着水手號計劃(Mariner Program),曾發射多艘太空船探索水星、金星和火星;在 Grand Tour 生死未卜之時,水手號計劃已經打算擴闊探索範圍,着手籌備飛往木星和土星,換句話說,太空總署早已懷着一個「小型 Grand Tour」構想。「小型」當然比較省錢,目標只達木星和土星(正式 Grand Tour 包括天王星及海王星),兩艘太空船造了出來,是新設計,因此不叫「水手號」,改稱「航行者」。一號是我,二號是我的孖生兄弟。

對,我有位孖生弟弟,他比我早約兩星期升空(為什麼二號先,一號後,天曉得),但我飛得較快,升空後幾個月便趕過了他,比他早四個月抵達木星,早九個月抵達土星。之後,我倆分道揚鑣,我考察泰坦後飄往外太空,他則打道前往天王星及海王星。沒錯,官方計劃不包括天/海王星,但技術上是可行的,沒有明言而已,好像男孩告訴媽媽前往補習,途中順道約會女朋友,技術上可行,男孩亦沒有說謊;弟弟在官方目標達致後「順道」前往天/海王星,替原來計劃錦上添花之餘,亦完成了 Grand Tour 的宏願。

你看,Grand Tour 計劃胎死腹中,Grand Tour 的精神長存,經費不足不打緊,最重要是有決心、有願景。

弟弟考察海王星之後,朝外太空飄去。我倆的任務還未完結,還要探索太陽系邊陲、以至太陽系以外是什麼模樣。太陽射出的粒子,稱為「太陽風」,在我探索生涯三十三年的歲月,大部分日子都是順「風」而行,即是太陽風在我背後吹。自去年 12 月,我再感受不到太陽風,科學家說我已到達太陽系邊緣,快將進入外太空。外太空吹着什麼「風」,不知道,但「風」速應該不是零,這是科學家的估計。可是,由去年 12 月到現在,我測到的「風」速都是零,如此廣闊的「零風速」地帶,科學家也意想不到。我身處之地,算不算外太空?科學家也沒有答案。

四周異常寂靜,無風無聲,這狀況不知維持多久。獻身探索事業的我,寧願客死異鄉,也不甘像穿梭機沒出息地繞着地球團團轉。

(2011 年 7 月 14 日 信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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