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5日 星期三

鈾產見頂?

早幾天在科學論文預印本網站 arXiv 看見一篇關於「鈾危機」的文章,說世界鈾產已經見頂,核電廠將會無以為繼,云云。與一般學術期刊不同,arXiv 所載的論文未經同行審閱,質量未必有保証,然而作者多屬全職科學家,發表的意見應該有幾分根據。在關注氣候暖化和石油前景存疑的今天,核能發電被認為是減少碳排放和解決能源危機的其中一個現成途徑;英國早前才研究多建十所核電站,包括中國以內的許多發展中國家也正努力發展核能,現在忽然爆出「鈾危機」之說,詫異之餘更感好奇,怎能不看看論文作者 -- 瑞士蘇黎世粒子物理研究所的 Michael Dittmar -- 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原來不只一篇,而是一系列四篇文章;文中引用了很多由經合組織國際原子能機構合編、名為《Uranium 2007》報告內的資料,並對其數據的準確性作出多番質疑。為表認真,我也找來此俗稱「紅皮書」的報告一讀,怎知愈讀愈是頭昏腦脹,愈讀愈覺是非難辨,愈讀…愈……

……奇怪……桌上那疊「鈾危機」論文和那本厚厚的「紅皮書」忽然說起話來,說得正確一點是互罵。片刻,驚魂稍定,我大叫道:「喂!這是我的書桌,你們有何爭執,說來聽聽,誰是誰非,由我定奪。」

紅皮書:他說鈾危機將臨,簡直是危言聳聽。據我的資料,地球的鈾藏量足夠使用一個世紀。

鈾危機:你的資料含多少水份,你自己心知肚明。

我:你們自說自話也不是辦法,我已經粗略看過你倆的論據,就讓我幫你們找出問題的精髓。先看需求,現時全球共有四百多個核反應堆,分佈三十個國家,每年用鈾約 65000 噸。將來需求增加或減少並不重要,反正你認為鈾資源快將用盡,而你則認為地球鈾源充沛。為了減少無謂爭端,我們就假設可見將來的鈾需求保持在每年 65000 噸。你倆有沒有異議?

紅皮書+鈾危機:沒有。

我:那好,同意了需求,一半的分歧已經解決,現在看供應。鈾供應來自三方面:鈾儲備、鈾礦、鈾再造。不知道我的理解正確與否,讓我拿黃金作比喻。黃金的來源也有三方面:央行的黃金儲備、金礦、廢金回收,前兩者容易明白,後者「鈾再造」是不是類似廢金回收的循環再造?

鈾危機:差不多,「鈾再造」是把用過的核廢料或提煉過程中的剩餘再提煉,使其鈾濃度回升至可供發電的水平。不過,這種循環再造只佔鈾供應的一小部份,對挽救鈾危機於事無補。

紅皮書:廢話!從來無人以為循環再造是任何物資的主要來源。地上鈾藏多的是,根本沒有什麼危機。

我:那即是說,鈾再造也不是問題的核心,你認為鈾再造幫不了多少,你則認為鈾再造可有可無。現在讓我看看鈾儲備……全球三分一的核燃料都是來自鈾儲備。鈾危機論文,根據你的估計,民用鈾儲備可能在 2013 年用盡……

紅皮書:真係唯恐天下不亂!他的所謂估計不知是建基於多少假設……

鈾危機:我要假設,是因為你說得唔清唔楚,連你自己也在第十二頁這樣說:「儘管資料不全,市場普遍預期來自鈾儲備的供應將會減少,尤其是 2013 年以後。隨着這方面的供應下降,鈾礦開採對於滿足核需求將會愈趨重要……由於勘探需時(通常十年或以上),供應緊絀和鈾價持續上升的可能性不容沒煞。」你不要說我危言聳聽,我只是將你這些格林斯潘式模糊語句重覆具體地再說一遍。

紅皮書:你不要睜着眼睛說瞎話,我是說鈾儲備下降,你卻說 2013 年用盡,這根本是兩碼子事……

我:OK,是不是 2013 根本不重要,大家都同意儲備總有用完的一天,而且正在下降。看來問題的重點是,我們有沒有足夠的鈾礦。

紅皮書:當然有,以我的資料,全球已知鈾藏量 5.5 百萬噸,以每年用鈾 65000 噸計,可用 85 年,還未計將來可能發現的蘊藏量。

鈾危機:哈哈,我哋真係嚟到問題嘅重點,就是他的資料有多準確。你知不知道他的資料怎樣得來?

我:是不是發給各國政府的問卷?

鈾危機:對啊,沒有第三方驗證,填什麼都是一樣,只靠政府官員的操守,資料質素可想而知。我的第三章已經指出,紅皮書兩年一版,許多國家申報的蘊藏量波動得出奇,但紅皮書從沒解釋那些變動的由來。再者,他剛才說的 5.5 百萬噸蘊藏量,其實分兩部份,一是「探明藏量」(Reasonably Assured Resources),一是「推斷藏量」(Inferred Resources);前者不難意會,後者是根據地質數據「相信」存在的藏量,即使存在也未必能夠有效開採。他沒有告訴大家的是,「探明藏量」只有 3.3 百萬噸,如此混水摸魚,怎能叫人信服?

按着計算機的我:3.3 百萬除以 65000 …… 探明藏量也夠用 51 年啊,而且那些推斷藏量應該不會一無所獲吧。

鈾危機:但他的數據有多可信,其實無人知道……

紅皮書插咀:那你有更好的數據嗎?

鈾危機沒有理會:而且,世界鈾礦產量在 2005 年已經見頂,近數年只見下滑。

紅皮書:產量見頂不代表什麼,有蘊藏唔一定要掘。上世紀八十年代,切爾諾貝爾核電廠意外之後,核能發電不受歡迎,鈾礦勘探日少;近年鈾價上升,這方面的投資猛增……

啪嘞!

噢,原來我伏在桌上瞌着了,還把紅皮書和鈾危機論文一併推落地上。原來睡眠真的有助學習。

老實說,鈾危機論文的理據並不充分,它不斷質疑紅皮書資料的準確性,卻未能提出更有力的蘊藏數據,單靠數年前產量見頂便斷言鈾藏將盡,是言過其詞。畢竟影響產出的因素繁多,採礦也是出了名「大起大落」的行業,一輪過度投資緊接一輪過剩產能,是常態。然而,紅皮書數據的準確性又真是值得懷疑,甚至可說有點馬虎;一本經合組織和國際原子能機構合作出版的刊物,這樣的數據質素,不太像話。

以我這位外行人的「常識」判斷,鈾枯竭是有點不可思議。根據英文維基,鈾和錫兩種元素在地球表面的「豐度」(abundance)相差無幾;錫的用途之廣和歷史之久,人所共知,遠至古代的青銅器,近至今天的罐頭,錫都是成份之一;反觀鈾,其用途只是製造核武和核能發電,全是近六、七十年的事。廣泛用了幾千年的錫還未鬧枯竭,從未生產超過全球五分一電力的鈾竟然鬧危機?難以置信。

無論如何,來自鈾儲備的供應愈來愈少,應該錯不到那裡,問題是多年缺乏投資的鈾行業能否及時填補供應空缺;如果紅皮書的說法正確,開採鈾礦是一項以十年計的長遠事業,遠水難救近火,看來世界將有一段「捱貴鈾」的日子。

(2009 年 11 月 25 日 信報副刊)

2009年11月23日 星期一

What is this?


這不是漫畫家筆下的奇異怪物,而是考古學家在撒哈拉沙漠找到的史前鱷魚

2009年11月18日 星期三

臨渴掘鹹井

珠海鬧水荒,澳門也受影響,港人幸有東江水眷顧,暫時仍能生活如常。我國人均水資源不算豐富,隨着經濟發展和人民物質生活改善,食水供應愈趨緊絀,可說是「意料中事」。古人有訓,不應臨渴掘井,今日便讓我談談海水化淡。

海,是世上最大的一口井,蘊藏着全球九成七的水份,問題是我們能否有效地從這口鹹井掘出淡水。超過三十歲的讀者,腦海必然泛起早已拆卸、建於樂安排的海水化淡廠;根據中文維基,原來它曾經是世上最大規模的,想不到香港竟然是這方面的先驅。這座海水化淡廠採用蒸餾技術,簡單來說是把水煲成蒸氣,再把蒸氣凝結為水;試想像,你每次煲水之後,喝的不是茶煲裡的水,而是煲蓋滴下來的水,那是多麼的費時失事,不如買屈臣士蒸餾水算了。很明顯,香港政府也有同感,與其等候煲蓋滴水,不如買現成的東江水吧。

廿多年後的今天,海水化淡廠雖非舉世林立,卻也絕非罕見,在阿拉伯聯合酋長國、沙地阿拉伯、科威特、卡塔爾等中東諸國尤其「流行」,他們沿用蒸餾技術,因其燃料(石油)垂手可得。為減能源消耗,蒸餾式海水化淡廠通常建於發電廠旁邊,後者產生的餘熱可以用來幫前者煲水。讀者可能見過 MSF、MED、MVC 等名詞,不用太在意,全是蒸餾技術的分支。

美國、日本、意大利和西班牙也有淡化海水,由於燃料有價,蒸餾式化淡廠的比例遠低於中東,取而代之的是「逆滲透」技術,洋稱「reverse osmosis」。想像,一個魚缸被一塊薄膜分隔成左右兩半,這塊薄膜只會讓水分子穿過,其他雜質如鹽份一律穿透不了;然後灌水,淡水左邊,海水右邊。海水的鹽份較多,亦即水分子較少;由於左邊淡水的水分子多於右邊,故左邊的水分子會穿過薄膜「遷徙」至魚缸右半,直至兩半有同等數量的水分子為止。右邊鹽份較濃,正常情況下,鹽份應該右向左移,直至兩邊鹽份相約,但不要忘記薄膜只讓水分子穿透,鹽份無處可走。水分子穿過一塊「透水 only」的薄膜由多水走向少水之處,這現象稱為「osmosis」,或「滲透」。很明顯,滲透只能「溝淡」海水。要化淡,我們便要「逆」天而行,向魚缸右邊的海水加壓,「逼」海水的水分子穿過薄膜,左邊的淡水便增多了,這就是「逆滲透」,人工地「逼」水分子朝相反方向走。中東以外的海水化淡廠,大多使用逆滲透。

逆滲透所需燃料固然較少,但對水質要求較高,假如水中雜質太多,薄膜便可能遭阻塞,故進行逆滲透之前通常會對海水作些的預先處理,類似污水處理的工序。另外,海水鹹度也會影響逆滲透的效率。概括來說,若果選址位於鹹淡水交界,處理海水鹹度較低,逆滲透比較化算;鹹度高的地方,蒸餾則較合適。

雖然逆滲透和蒸餾佔了海水化淡市場絕大份額,還有第三種技術值得一談。想一想,逆滲透是強逼水分子穿過一塊其他雜質不能穿過的薄膜;換個角度看,那塊薄膜就像一個把水份和雜質分離的篩子,把想要和不想要的東西分隔開來。如果另一塊薄膜只讓雜質、而不讓水份穿過,那不是同樣達到目的嗎?對,第三種化淡技術 -- 電透析(electrodialysis)-- 就是運用這樣一塊薄膜。要明白電透析的原理,必須首先認識正負離子的概念。鹽之所以溶於水,是因為其原子遇水便會拆成帶正電和帶負電的兩部份,是為正、負離子;鹽的化學名稱是「氯化鈉」,溶於水中形成帶正電的鈉離子和帶負電的氯離子,拿走水中的正、負離子,便能淡化海水。

想像你站在天橋之上,下面馬路三線行車,中線供海水「行走」,中線與左線之間是一塊只讓正離子穿過的薄膜,中線與右線之間是一塊只讓負離子穿過的薄膜;換句話說,海水中的正離子只可以「轉左線」,負離子只可以「轉右線」。這還不夠,離子必須保持在左、右兩線,不得返回中線,要達到這點不難,只需在馬路兩旁放置與離子相反的電極便可(即負極在左,正極在右)。正式的電透析裝置不只「三線」、而是正負離子薄膜相間的「多線行車」,分別不大,重點盡在「三線行車」的比喻之中:以電極吸引正、負離子各走一端,再以只容許離子穿透的薄膜確保水份與離子分隔。

蒸餾要煲水,逆滲透要高壓泵水,電透析則要用電抽取離子,每種方法都是向海水注入能量,拆開水分子與離子的「糾纏」。最近,溫哥華一間叫 Saltworks Technologies 的公司,借用太陽的熱能,發明了一種耗能較少的化淡技術。回到「三線行車」的比喻,但馬路兩旁沒有電極,而且三條行車線和天橋全供海水「行走」;原本的兩塊薄膜仍在,但由於三線全是海水,薄膜兩邊的離子密度相等,故沒有離子「轉線」。假設陽光照不到馬路,只照到天橋;烈日當空,天橋的水份蒸發,留下比海水更鹹的超鹹海水,天橋離子過剩,若果建條樓梯通落馬路,離子必會一湧而下。關鍵就在這裡,我們建兩條樓梯,而且是有薄膜的樓梯,只讓某類離子通過:落左線那條樓梯只讓負離子通過,右線那條只透正離子。

離子一湧而下,左線頓變「負資產」,因為有太多負離子湧入,恰巧分隔左、中兩線的薄膜只讓正離子穿透,左線多餘的負電「資產」正好吸引中線的正離子;同樣情況在右線發生,只是正負對調。結果,中線的正、負離子分別被吸引至左、右兩線,中線的海水給淡化了。

Saltworks Technologies 稱此為「Thermo-Ionic」系統,是商標來的,大家不要「亂用」,網上的資料全是 Saltworks 自己發放,找不到第三方的獨立評價。然而,此技術也不能說是未經考驗,它已經拿了幾個科技獎項之餘,亦得到投資者垂青,建了一間測試設施。根據 Saltworks 網頁,這技術比傳統化淡節省八成能源。

以我這個外行人看來,節省耗能不算出奇,因為它明顯地借用太陽能量,我懷疑的是它的「產量」。試想,以蒸餾化淡,若果我需要多些淡水,可以「加猛個火」;以 Saltworks 的技術,我不能「加猛個太陽」,整個程序有賴陽光首先製造「超鹹海水」,日照會不會是它的瓶頸?沒有陽光的日子又怎樣?如果省能是海水化淡的唯一考慮,那我們根本不需要海水化淡,每人只要到沙灘撈一盆水上岸,用玻璃蓋着,等太陽蒸發盆裡的水,玻璃蓋滴下來的便可飲用,這是百分百借用太陽能量淡化海水,能源投入是零。事實上,這個方法我們一直沿用,地球不就是一間巨型蒸餾式海水化淡廠嗎?它的「鍋爐」是太陽,我們喝的是天上滴下來的水。

問題是,現在人太多,地球這間免費巨型蒸餾式海水化淡廠供不應求,我們唯有另覓他法。海水化淡不是高科技,地球也不缺海水,如果我們有無限能源,要多少淡水也不是問題。以這個觀點,我們沒有水危機;我們需要解決的,是能源危機。

(2009 年 11 月 18 日 信報副刊)

後記:今日見報的版本,報館所加的其中一個小標題為「逆滲透『溝淡』海水」,不正確。逆滲透是「化淡」海水,滲透才是「溝淡」海水。

相關連結:
29 Oct 2009, The Economist
A fresh way to take the salt out of seawater

Scientific American
Confronting a World Freshwater Crisis

Encyclopedia of Desalination and Water Resources

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 Statistics

EarthTrends: Water Resources and Freshwater Ecosystems: Searchable Database

2009年11月11日 星期三

車禍給我上的三堂課

將軍澳巴士翻車意外,令人黯然神傷,於我尤為感觸。十多年前,一宗車禍害我昏迷了三日三夜……

猶記得,醒來時正值深夜,腦筋迷迷糊糊似的,感覺床邊有人,正想側首望個究竟,但覺頸部肌肉寸動不得;嘗試側目斜視,眼睛肌肉也不聽話。算吧,那人是誰也好,這樣在床邊守候,感激之至,看來她睡得正酣,還是不要騷擾人家吧。

可能是躺得太久,脊背有點酸,想轉轉身子,才發覺全身肌肉「無一幸免」;驅殼雖在,可是手腳不能動彈分毫,幸好頭腦尚算清醒,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 雖然世上無人知道我已經甦醒,但是我知道我已經甦醒,所以我已經甦醒。

清早,母親醒來,見我眼睛張開,先是喜出望外;她抖了抖我的肩膀,見我無甚反應、木無表情,繼而顯得有點驚惶失望。她匆匆找醫生去……

媽媽,我知道的,我也很想讓你知道我知道,只是我的靈魂被困在這屬於自己而又好像不屬於自己的驅殼之內,不知兩者何時、會否再次接上。從前以為只有飛機失事才會流落荒島,怎知俱俱一宗車禍竟也能困我在這「人肉荒島」,一個對親人來說可能是更恐怖的荒島。

醫生趕來,檢查我的脈搏呼吸。我想,腦袋是全身最複雜難明的器官,現在我腦筋清醒,最大的問題不是解決了嗎?醫生,請你快快幫我的肌肉活動起來,那我便可以對你說聲謝謝,然後抱一抱媽媽。冷不防醫生拿起電筒照向我的眼睛,動彈不能的我當然無法閃避,幸好我的瞳孔不失其自動收窄的本能,否則視網膜的感光細胞可能已經死了大半。原來,醫生是在測試我的「腦幹反射」(Brainstem reflexes)。所謂「反射」,是指不經思考、純粹對外來刺激作出的即時本能反應,最常被測試的反射是敲打膝蓋令小腿躍起;這種反射並不牽涉「腦幹」,故不是「腦幹反射」。瞳孔因應光線強弱而收放(Pupillary light reflex),和滴眼藥水時眨眼(Corneal reflex),則是腦幹反射的其中兩種,病人還有這些反應的話,表示腦幹仍然運作;以現今醫學的標準,病人未死。

然而,對一個心志清醒的人來說,「未死」並不是什麼喜訊,問題是他們知道你未死之後怎樣處置你。用電筒照過我的眼睛之後,雖然我沒作任何表示,醫生好像知道我聽得見他的說話,對我說:「我依家問你一啲問題,如果答案係『yes』,你就眨一眨眼;如果係『no』,就唔洗眨眼。你明唔明?」我想對他說:「我明,但係我眨唔到眼。」(嚴格來說,我能夠眨眼,但那是「腦幹反射」式的眨,不是自由控制的眨。)他問了我幾條問題,有些「yes」有些「no」,我努力地希望控制眼簾,不果,很倦。然後,醫生對媽媽說:「看來他只是甦醒過來,但還不清醒。我現在會用力擠壓他的手指頭,如果他感到痛楚,應該會縮手。」話口未完,我即時痛得不可開交,從心發出的慘叫,在這個孤島之中,只有我自己聽到。醫生對媽媽說:「看來他還未清醒,不過能夠醒翻已經係件好事,這幾天我會幫他做多幾次測試,觀察進展如何。」媽媽點頭道謝過後,憂喜參半坐在床邊,開始跟我說話,一些母親喜歡對兒子說的話;從她的眼神和語氣,我知道她知道我聽得懂她的說話,儘管我沒有、亦不能作任何表示。

第一課:「甦醒」(arousal)和「清醒」(awareness)是兩回事。 Awareness,也可譯作「意識」,即是對環境的認知;醫生要我回答問題,測試我對痛楚的反應,就是要判斷我有多 aware。一個正常人,除了睡覺以外,甦醒之時必會同時清醒,兩者可說「共同進退」。車禍後的我,處於昏迷狀態(coma),無「醒」可言。張目甦醒之後,有多清醒,有多 aware,便要靠醫生判斷了。一個甦醒、但不清醒的人,就是「植物人」。植物人也會睡覺,入睡時閉上眼睛,「起床」時張開雙眼,頭髮指甲會生長,只是沒有知覺。

嚴格來說,是別人認為他沒有知覺,我就是最佳例證。那位醫生在我床邊多番「擾嚷」之後,說我沒有知覺,沒有 awareness,我便被標籤為「植物人」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事。

我沒有怪責那位醫生,畢竟他已經做了他應該做和可以做的事。Awareness 這東西,跟快樂、悲傷、憤怒、尷尬、無奈、甜酸苦辣一樣,都是一些內在感覺,必須靠外在行為方能表達。我不笑,你怎知我快樂?我不流淚,你又怎知我悲哀?我沒面紅,無人知道我尷尬。反過來說,我說我很快樂,我又是否真的快樂?我不能告訴醫生我有 awareness,那醫生認為我沒有,也是無可厚非。無論我的思維有多清晰靈巧,一日說不出「我在」,別人都會認為「我不在」。

第二課:「我思故我在」是騙人的,應該改成「我說我在故我在」。

其實,醫生是知道有我這種介乎植物人與正常人之間的病者存在的,處於沒有意識和完全意識之間,稱為 minimally conscious state(MCS),問題是他們可有法子分辨植物人和 MCS。如果十多年前在病床上能夠控制眨眼或懂得縮手,我早已是 MCS 了。近年,醫生經已能夠更有效地識別 MCS,例如他們會拿一面鏡子在我面前搖晃,觀察我的眼睛會否跟縱着鏡子移動,拜這新技術所賜,數年前我終被「升格」為 MCS 了。雖然我知自己實際上是超級清醒,MCS 根本還不了我一個「清白」,但是經過多年植物人的待遇,任何「升格」我都願。要知道,當別人(親人除外)認為你的意識是零,他們不認為你會痛,不認為你聽得懂他們說話,甚至懷疑你活下去的價值;當別人(親人除外)認為你的意識大於零,他們至少會給你一點點基本的尊嚴和尊重。這幾年得到較多的醫療支援,病情遂有好轉,仍然下不了床,但至少可以模模糊糊地說話。

分辨植物人和 MCS 的最先進標準是「Coma Recovery Scale-Revised」(CRS-R),上面那個「視線跟縱鏡子」測試只是這個標準的眾多測試項目其中之一。此標準 2004 年出現,至今還未十分流行,今年七月有研究發現,用 CRS-R 評估一班四十四位植物人,其中十八人(41%)其實是 MCS,可見傳統評估之不足。

這些年來,感謝母親不離不棄。她常對我說:「自從你醒來以後,每次跟你說話,我相信你是聽到的。無論表面上如何呆滯,我相信內裡你是清醒的。」我問:「媽媽,看我這個樣子,你怎能這樣肯定?」

她說:「如果要有證據才肯相信,那還是相信嗎?」這是我學的第三堂課。

(本文由病者口述,Nick Lee 筆錄,描述的病情未必反映一般植物人。)

(2009 年 11 月 11 日 信報副刊)

相關連結:
Feb 2009, Scientific American Mind
Understanding Consciousness: Measure More, Argue Less

21 Jul 2009, NewScientist
Doctors missing consciousness in vegetative patients

Sep 2009, ScienceBlog
Scientists find that individuals in vegetative states can learn

21 Sep 2009, Neurophilosophy
Vegetative and minimally conscious patients can learn

2009年11月10日 星期二

多重標準

再次証明傳媒「厚此薄彼」,偏愛報導某類毒品死亡個案。從日常新聞獲得的印象,往往與現實有段距離。以下是英國的例子。


Source: Information is Beautiful

2009年11月7日 星期六

2009年11月4日 星期三

紅色聯想 弱之威力

跆拳道比賽,紅色對藍色,大家應該不會陌生;基本來說,打或踢中對方身軀得一分,踢中頭部得兩分,其他細節,這裡不贅。去年有一研究[1],找來四十二位跆拳道裁判,讓他們觀看兩組片段,並給片中的選手打分。兩組片段一模一樣,唯一分別,是其中一組的紅色和藍色給研究人員用影像軟件對調了,原本穿紅的選手變成穿藍,反之亦然。裁判公平公正,給分多寡理應不受顏色影響;然而,假若世界真是如此完美,我每星期要交給信報的二千多字哪有著落?

這個研究發現,裁判是會「偏幫」紅色的,儘管表現一模一樣,裁判會給穿紅色的選手多一點分數。與多數父母一樣,「偏心」並非故意,而是潛意識、不自覺的。早於 2004 年雅典奧運後不久[2],已經有人發現拳擊、跆拳道、古典摔跤(Greco–Roman wrestling)和自由摔跤(freestyle wrestling)四項皆是紅藍對決的比賽,紅方勝出的機率為 55%,藍方則為 45%;以統計學角度,是次研究總共包含 457 場對決,紅藍勝券的分野確是不能忽略的。研究同時發現,實力愈接近,紅方勝出的機率愈高,令研究結論 -- 紅色提高比賽表現(Red enhances human performance in contests)-- 看似更具說服力。

等一等,究竟是裁判「偏袒」令紅方勝出,還是紅色本身有助選手表現?阿 Nick,你最好不要混水摸魚,信報讀者全是有識之士。

我知我知。不過,與其說我混水摸魚,不如說是言人人殊。顏色對行為的微妙影響,我們的認識仍是十分初步。單看這兩個研究,我們只能肯定兩點。第一,裁判「偏袒」紅方;第二,賽果向紅方傾斜。第一點應該是導致第二點的一個因素,但有否其他因素,說不準。穿上紅衣是否令選手更有自信、打來更狠?看見對手的紅衣會否令你膽怯?這些說法可能難以置信,但是既然裁判都可以無意之間「偏袒」紅方,紅色那種不知不覺的「潛在」影響力卻又真是不容低估。紅色有助選手表現,也非無的放矢。不少動物的雄性,地位佔優或體格較為健壯者,往往便是藉着身上的紅色吸引異性和警告同性。舉例,雄性恒河猴在交配季節,面部會因體內荷爾蒙的變化而變紅,曾有人做過實驗,以電腦屏幕展示蒼白和紅潤兩種雄性面部,看雌性對哪一種較有興趣,答案是後者[3];這是紅色對異性的吸引。另一例子,一種叫 red-collared widowbird 的雀鳥,平時咖啡色,雄性於交配期全身轉黑,而圍繞着頸的羽毛則變成鮮紅色。科學家懷疑其頸上的顏色為「身份地位」的標誌,有助爭奪地盤和食物;為了驗證這一假設,他們把某些雄性的紅頸塗成咖啡色,觀察其與正常雄性的競爭。結果?紅頸大敗咖啡頸[4]

動物世界不少事例表明,紅色往往與健康、地位掛鈎。於雄性而言,紅色的對手也代表較強的對手。日常生活中,紅燈代表「停」。推而廣之,紅色代表「危險」,應該沒有異議,所有這些關於紅色的「潛在意義」,潛意識的印在我們腦海之中。問題是,這些先天後天的潛意識會否轉化為擂台上的無形優劣從而影響勝負?真是天曉得。行為現象我們觀察到不少,可是內裡因由,說得難聽一點,我們仍處於「靠估」的階段,儘管是有根據的估。姑勿論原因為何,單憑以上研究,搏擊項目理應檢討對賽顏色;然而,不用紅藍,又應該用什麼顏色或標記方能確保絕對公平,那是另一番討論了。

警告:不要把任何單一意義推得太廣,聯想(無論是有意識或是潛意識)永遠因情況而異。兩張相片,同一女性面孔,一張紅色背景,一張白色背景,通常男性認為哪一張面孔比較吸引?紅色那一張[5]。注意,兩張相片的面孔一模一樣,而且是黑白的,背景是唯一互異之處,參與的男士也猜不到調查的目的;換句話說,單是站在一幅紅牆面前已經足夠令妳顯得吸引,除非妳的白馬王子是我的擁躉,否則他死咗响妳手下都唔知乜事。找不到紅牆也不打緊,撐把紅色雨傘,挽個紅色手袋,換個紅框眼鏡(口紅和胭脂不用我說吧),應該錯不到哪裡。紅色與求偶的關係,不說自明。

將要考試的讀者,還有一件事你不可不知:看見紅色會降低你的智商。Well,未必真的降低,但智商測驗得分肯定較低[6]。不在這裡描述那個實驗了,本文提過的實驗實在太多。

日常的所聞所見不自覺地影響我們的所作所為,看過 Malcolm Gladwell 著作《blink》的讀者肯定不會陌生。給你看十段句子,句子裡面充滿着「退休」、「眼花」、「疾病」、「拐杖」之類與老年扯上關係的詞語,一陣子你到街上走走,步伐自會比平時的慢。看過「粗魯」、「打擾」、「侵犯」等字眼,你會不自覺間變得無禮。看完《宮心計》,自會思考明天上班怎樣爾虞我詐。看罷《富貴門》,更會盤算如何爭奪家產。耳濡目染,是有科學根據的。然而,近朱者除了變赤,其他「副作用」又確是意料之外,最頭痛是可能性太多,而且往往模稜兩可。紅色→健康?紅色→危險?紅色→吸引?紅色→低能?紅色→勁?讀完本文之後會不會紅色→Nick Lee?或者紅色→不知所謂?我真係唔知。

我知道嘅係,如果你不斷叫我做「弱勢社群」,我遲早會變成弱勢社群。我很幸運,未曾有人以這四個字來稱呼我,但每次聽到這四個字,心中總覺不妥。生命本是不公平,打從出世那一天開始,每人的智商、性格、體質、家境、際遇各不相同,「弱勢社群」四個字,除了作為一個標籤,我看不到有何積極意義。我反而懷疑,「弱勢社群」四字在弱勢社群心目中掀起的聯想,正是弱勢社群不能脫離弱勢社群的一個因素。我是弱者→政府商賈夾埋嚟剝削我。我是弱者→社會對我不公平。我是弱者→錯不在我。我是弱者→你有責任幫我。Well,可能社會真的對你不公平,可能社會真的有責任幫你,可能所有控訴都是鐵一般的事實。然而,我可以告訴你,如果這是你的人生態度,你永遠都只會是一個弱勢社群。「弱」字的最強威力是令弱者更弱。

各位社會運動人士,看到這裡,你們可能已經一肚子氣。不打緊,我說話的對象不是你們,我的對象是那些被你們稱為「弱勢社群」的人。

弱勢社群,當有人以「弱勢社群」來稱呼你,請你拒絕這個稱號,因為這個稱號一點兒也幫不上忙。「弱」字和隨之而來的所有聯想,只會令你更加泥足深陷,對抗那些潛意識,必須有意識地把之拒於門外。最近逛書店,看見 Jim Collins 的 《How The Mighty Fall》,書背有這麼一句:Whether you prevail or fail, endure or die, depends more on what you do to yourself than on what the world does to you --成敗視乎你自己怎樣做,而不是世界怎樣待你。未必反映所有現實,但這是脫離弱勢的唯一態度。

(2009 年 11 月 4 日 信報副刊)

本文靈感取自:
28 Aug 2009, NewScientist
Winners wear red: How colour twists your mind

References:
[1] When the Referee Sees Red ...
2008, Psychological Science, vol.19, p.769 [Abstract]

[2] Psychology: Red enhances human performance in contests
2005, Nature, vol.435, p.293 [Abstract]

[3] Evidence from rhesus macaques suggests that male coloration plays a role in female primate mate choice
2003, Proc. R. Soc. Lond. B, vol.270, S144 [Abstract]

[4] Carotenoid status signaling in captive and wild red-collared widowbirds: independent effects of badge size and color
2002, Behavioral Ecology, vol.13, p.622 [Abstract]

[5] Romantic Red: Red Enhances Men's Attraction to Women
2008,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Vol. 95, No. 5, p.1150 [Abstract]

[6] Color and Psychological Functioning: The Effect of Red on Performance Attainment
2007,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 Vol. 136, No. 1, p.154 [Abstract]

2009年11月3日 星期二

口交不是我們的專利

人類以外,動物口交非常罕見。最近,廣州 Guangdong Entomological Institute 的 Min Tan(不知道中文名字)發現,一種東南亞的蝙蝠交配時,雌性有時會舔雄性的陽具。他並發現,這種行為能夠延長交配的時間。Wohhhhhhhhhhhhhhhhh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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