跆拳道比賽,紅色對藍色,大家應該不會陌生;基本來說,打或踢中對方身軀得一分,踢中頭部得兩分,其他細節,這裡不贅。去年有一研究[1],找來四十二位跆拳道裁判,讓他們觀看兩組片段,並給片中的選手打分。兩組片段一模一樣,唯一分別,是其中一組的紅色和藍色給研究人員用影像軟件對調了,原本穿紅的選手變成穿藍,反之亦然。裁判公平公正,給分多寡理應不受顏色影響;然而,假若世界真是如此完美,我每星期要交給信報的二千多字哪有著落?
這個研究發現,裁判是會「偏幫」紅色的,儘管表現一模一樣,裁判會給穿紅色的選手多一點分數。與多數父母一樣,「偏心」並非故意,而是潛意識、不自覺的。早於 2004 年雅典奧運後不久[2],已經有人發現拳擊、跆拳道、古典摔跤(Greco–Roman wrestling)和自由摔跤(freestyle wrestling)四項皆是紅藍對決的比賽,紅方勝出的機率為 55%,藍方則為 45%;以統計學角度,是次研究總共包含 457 場對決,紅藍勝券的分野確是不能忽略的。研究同時發現,實力愈接近,紅方勝出的機率愈高,令研究結論 -- 紅色提高比賽表現(Red enhances human performance in contests)-- 看似更具說服力。
等一等,究竟是裁判「偏袒」令紅方勝出,還是紅色本身有助選手表現?阿 Nick,你最好不要混水摸魚,信報讀者全是有識之士。
我知我知。不過,與其說我混水摸魚,不如說是言人人殊。顏色對行為的微妙影響,我們的認識仍是十分初步。單看這兩個研究,我們只能肯定兩點。第一,裁判「偏袒」紅方;第二,賽果向紅方傾斜。第一點應該是導致第二點的一個因素,但有否其他因素,說不準。穿上紅衣是否令選手更有自信、打來更狠?看見對手的紅衣會否令你膽怯?這些說法可能難以置信,但是既然裁判都可以無意之間「偏袒」紅方,紅色那種不知不覺的「潛在」影響力卻又真是不容低估。紅色有助選手表現,也非無的放矢。不少動物的雄性,地位佔優或體格較為健壯者,往往便是藉着身上的紅色吸引異性和警告同性。舉例,雄性恒河猴在交配季節,面部會因體內荷爾蒙的變化而變紅,曾有人做過實驗,以電腦屏幕展示蒼白和紅潤兩種雄性面部,看雌性對哪一種較有興趣,答案是後者[3];這是紅色對異性的吸引。另一例子,一種叫 red-collared widowbird 的雀鳥,平時咖啡色,雄性於交配期全身轉黑,而圍繞着頸的羽毛則變成鮮紅色。科學家懷疑其頸上的顏色為「身份地位」的標誌,有助爭奪地盤和食物;為了驗證這一假設,他們把某些雄性的紅頸塗成咖啡色,觀察其與正常雄性的競爭。結果?紅頸大敗咖啡頸[4]。
動物世界不少事例表明,紅色往往與健康、地位掛鈎。於雄性而言,紅色的對手也代表較強的對手。日常生活中,紅燈代表「停」。推而廣之,紅色代表「危險」,應該沒有異議,所有這些關於紅色的「潛在意義」,潛意識的印在我們腦海之中。問題是,這些先天後天的潛意識會否轉化為擂台上的無形優劣從而影響勝負?真是天曉得。行為現象我們觀察到不少,可是內裡因由,說得難聽一點,我們仍處於「靠估」的階段,儘管是有根據的估。姑勿論原因為何,單憑以上研究,搏擊項目理應檢討對賽顏色;然而,不用紅藍,又應該用什麼顏色或標記方能確保絕對公平,那是另一番討論了。
警告:不要把任何單一意義推得太廣,聯想(無論是有意識或是潛意識)永遠因情況而異。兩張相片,同一女性面孔,一張紅色背景,一張白色背景,通常男性認為哪一張面孔比較吸引?紅色那一張[5]。注意,兩張相片的面孔一模一樣,而且是黑白的,背景是唯一互異之處,參與的男士也猜不到調查的目的;換句話說,單是站在一幅紅牆面前已經足夠令妳顯得吸引,除非妳的白馬王子是我的擁躉,否則他死咗响妳手下都唔知乜事。找不到紅牆也不打緊,撐把紅色雨傘,挽個紅色手袋,換個紅框眼鏡(口紅和胭脂不用我說吧),應該錯不到哪裡。紅色與求偶的關係,不說自明。
將要考試的讀者,還有一件事你不可不知:看見紅色會降低你的智商。Well,未必真的降低,但智商測驗得分肯定較低[6]。不在這裡描述那個實驗了,本文提過的實驗實在太多。
日常的所聞所見不自覺地影響我們的所作所為,看過 Malcolm Gladwell 著作《blink》的讀者肯定不會陌生。給你看十段句子,句子裡面充滿着「退休」、「眼花」、「疾病」、「拐杖」之類與老年扯上關係的詞語,一陣子你到街上走走,步伐自會比平時的慢。看過「粗魯」、「打擾」、「侵犯」等字眼,你會不自覺間變得無禮。看完《宮心計》,自會思考明天上班怎樣爾虞我詐。看罷《富貴門》,更會盤算如何爭奪家產。耳濡目染,是有科學根據的。然而,近朱者除了變赤,其他「副作用」又確是意料之外,最頭痛是可能性太多,而且往往模稜兩可。紅色→健康?紅色→危險?紅色→吸引?紅色→低能?紅色→勁?讀完本文之後會不會紅色→Nick Lee?或者紅色→不知所謂?我真係唔知。
我知道嘅係,如果你不斷叫我做「弱勢社群」,我遲早會變成弱勢社群。我很幸運,未曾有人以這四個字來稱呼我,但每次聽到這四個字,心中總覺不妥。生命本是不公平,打從出世那一天開始,每人的智商、性格、體質、家境、際遇各不相同,「弱勢社群」四個字,除了作為一個標籤,我看不到有何積極意義。我反而懷疑,「弱勢社群」四字在弱勢社群心目中掀起的聯想,正是弱勢社群不能脫離弱勢社群的一個因素。我是弱者→政府商賈夾埋嚟剝削我。我是弱者→社會對我不公平。我是弱者→錯不在我。我是弱者→你有責任幫我。Well,可能社會真的對你不公平,可能社會真的有責任幫你,可能所有控訴都是鐵一般的事實。然而,我可以告訴你,如果這是你的人生態度,你永遠都只會是一個弱勢社群。「弱」字的最強威力是令弱者更弱。
各位社會運動人士,看到這裡,你們可能已經一肚子氣。不打緊,我說話的對象不是你們,我的對象是那些被你們稱為「弱勢社群」的人。
弱勢社群,當有人以「弱勢社群」來稱呼你,請你拒絕這個稱號,因為這個稱號一點兒也幫不上忙。「弱」字和隨之而來的所有聯想,只會令你更加泥足深陷,對抗那些潛意識,必須有意識地把之拒於門外。最近逛書店,看見 Jim Collins 的 《How The Mighty Fall》,書背有這麼一句:Whether you prevail or fail, endure or die, depends more on what you do to yourself than on what the world does to you --成敗視乎你自己怎樣做,而不是世界怎樣待你。未必反映所有現實,但這是脫離弱勢的唯一態度。
(2009 年 11 月 4 日 信報副刊)
本文靈感取自:
28 Aug 2009, NewScientist
Winners wear red: How colour twists your mind
References:
[1] When the Referee Sees Red ...
2008, Psychological Science, vol.19, p.769 [Abstract]
[2] Psychology: Red enhances human performance in contests
2005, Nature, vol.435, p.293 [Abstract]
[3] Evidence from rhesus macaques suggests that male coloration plays a role in female primate mate choice
2003, Proc. R. Soc. Lond. B, vol.270, S144 [Abstract]
[4] Carotenoid status signaling in captive and wild red-collared widowbirds: independent effects of badge size and color
2002, Behavioral Ecology, vol.13, p.622 [Abstract]
[5] Romantic Red: Red Enhances Men's Attraction to Women
2008,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Vol. 95, No. 5, p.1150 [Abstract]
[6] Color and Psychological Functioning: The Effect of Red on Performance Attainment
2007,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General, Vol. 136, No. 1, p.154 [Abstract]
這篇如果貼在獨媒,您會非常危險。
回覆刪除我認同你所說,因為標籤本身的確有那一大票的負面聯想和負面意義。這令我想起近年有人推動「被強暴者自強運動」,宣揚要放下貞操觀念,放下強暴後的陰影,不要讓自己困在受害的枷鎖之中。
這理念不錯,但正如您上面所說的,很容易會令人誤以為那縱容了強暴犯,或者如您所說的讓人義正辭嚴地訴諸情感,指那是社會的錯云云,但其實兩者根本沒有衝突。
哈哈哈……「我」會非常危險?過慮了吧。
回覆刪除就睇吓佢哋有乜嘢講……
這其實是「兩睇」。
回覆刪除「社會應該幫助弱勢社群」和「我奉旨要你幫我」是兩回事來的,前者是價值判斷,後者是個人心理。
問題是,當(被認為是)弱勢社群者開口要求社會幫助時,很容易就會被人自動納入「你奉旨要人幫你」,然後一堆負面標籤就會接踵而來。這種反射動作我剛剛見識過。
又啱,好明顯我都有呢個反射動作。不如做做這個思想實驗……
回覆刪除我心平氣和對你說:「我要你幫我。」
另一個場合,我站在你面前不到兩尺,力歇聲嘶嚷道:「由於咁咁咁,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幫我。」
兩種語氣對調又怎樣?理性的「應該」和感性的「奉旨」,分別可以非常 subtle,尤其是當受助者自己開口。而且,說話的態度往往比說話的內容來得重要。
喔,其實我不是在說你,反射動作是在其他地方見到。有些人一見到人家說社會需要幫助弱勢社群,就立即用好食懶飛之類的一大堆負面形容詞回敬。
回覆刪除有一個問題是,我們所知的社會往往是從媒體或日常生活的經驗而來,而無論在媒體或生活,最大聲的往往最令人注意。單是這一點就會影響了我們對「弱勢社群」(或任何一群人)的「態度」判斷。
就正如有很多人只留意到長毛「掟蕉」而沒理會他說過甚麼,更諷刺的是如果他不「搞激」根本不會被報導呢。
我認為這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我們真正應該追求的是一種持平理性,平衡的言論和立場,然而要做到這個平衡幾近不可能,於是大家都採用偏向黑或白的立場來論述,希望讓社會在兩種力量爭持之下造成平衡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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