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風水師,為了一筆巨額遺產,官司纏身。我已經腰纏萬貫,但是,錢,誰會嫌多?何況,我只是爭取我的應得。冷言冷語,我不以為然,經過幾萬年的轉世輪迴,世上沒什麼事我未見過;世情,我早已看破。被視為社會敗類,只因我的方法另類。多數人選擇打工來討生活,我卻不甘平庸地打破常規,說得學術性一點,我用的是 alternative money-making strategy。另類,即非主流,一般人視之為旁門左道。其實,大自然充斥著「另類繁殖法」,洋稱 alternative mating strategy 或 alternative reproductive tactic,既是旁門,一般教科書和紀錄片很少談及。我知道,因為我是箇中老手。
我曾是一條大西洋三文魚,學名「沙蟆沙那」(Salmo salar)。三文魚的一生,大家一定聽過不少:幼魚在淡水河出生,一至數年後(視乎品種和個體)游出大海,在海中長大,數年後游回出生地傳宗接代。不錯,這是「典型」三文魚的一生。很少人知道,一些早熟的幼魚在「浸過鹹水」之前已經有繁殖力,這現象並不罕見,佔魚群中 10% 至 50% 不等[1],我正是其中之一。有精子便不要浪費,問題是,怎跟回歸的大魚較量?平均來說,幼魚體重只是大雄魚的 0.15%[2],我沒寫錯,是萬分之十五。逃過雄魚的追擊,也難保不被雌魚壓死,你說怎麼辦?嘻嘻,力敵不能,只有智取。不像人類,三文魚(和多數魚類)是體外受精的,雌魚產卵,雄魚排精於其上,就像侍應生奉上美食,然後你撒鹽。我決定不讓那些「海歸派」雄性在我的傷口上撒鹽,於是看準雌魚產卵後的一剎,出其不意地衝過去閃電式撒鹽;我要在他們的美食放上我自己的鹽。不一定成功,但總要嘗試。生物學家稱我們為 sneaker,並非堂堂正正地求偶,而是偷偷摸摸地偷襲。誰叫我這樣早熟?
這種「偷襲」在魚類世界十分常見[3]。「正規」的求偶通常是雄性覇佔地盤用以吸引雌性,體型大的固然佔優,天賦條件較差的,往往採用偷襲策略,不是每種魚類都有,但十分常見。某些偷襲者的顏色花紋和雌魚相像,懂得變色的烏賊更加會偽裝為雌性,以減低對手的警覺性。
後來,我移居海洋,住了數年長得雄赳赳,一心想著回鄉之日做回一位「真正的男士」,怎料天意弄人,回鄉途中誤墮魚網,身上的肥肉究竟是製成魚生還是罐頭,我當然沒法知道。
不知過了多少世代(我對前世的記憶並不完全),發現自己以蜻蜓的型態來到日本。身為雄性的「指定動作」,又是覇佔地盤吸引雌性,地盤通常在池塘邊,方便雌性與我們交配後點水產卵。地盤誰屬,當然又是體力較量。做過三文魚,見過比自己大六百幾倍的對手;現在做蜻蜓,體型相差總有個限度,即使搶不到地盤,我都未驚過。不過,有另一個問題:蜻蜓是體內受精的,不是衝過去撒鹽這麼簡單。你說怎麼辦?嘻嘻,天生我才必有用,做 sneaker 是我的強項。我的做法,是躲在對手地盤旁邊的草叢,趁有雌性飛近,便撲出偷襲之[4]。這不是強姦,一來雌蜻蜓沒有人類女性的「揀擇」(可能因為生命短暫),二來蜻蜓不懂「say no」。當然不是每次成功,地盤主可能會飛過來「拆散」我們,不過又是那一句:總要嘗試。況且他有時已經忙於交配或驅趕入侵者,我便有機可乘。說到底,sneak 就是偷襲,只是對象和手法不同。
蟋蟀、某些青蛙和蟾蜍也會偷襲。正規的會以叫聲呼喚異性,另類的藏身一旁,侍機搶奪。大自然從來不單調,單調的只是人類對事物的理解。教科書往往只會提及正規的求偶模式,正如老師永遠只會讚賞「乖」的學生,父母永遠只會鼓勵子女找一份「好」工,特首則不斷呼籲青少年不要吸「毒」。什麼是乖,什麼是好,什麼叫毒,最後還是由他們定奪。
另類招數也不限於雄性。杜鵑鳥下蛋於其他鳥類的巢,大家聽得多,這是把自己的後裔寄託於另一種鳥類,科學詞彙所謂 interspecific brood parasitism。把後裔寄託於同類(即 intraspecific)也十分常見,根據 2001 年一個研究報告[5],234 種鳥類曾被發現有過這種行徑,其中包括駝鳥、某些品種的紅鶴、鷺、野鴨和野鵝。大自然跟人類社會一樣,任何「資產」都可能被搶奪、被盗用,任何工夫都可能不只是白做,而是幫對手做。
蜻蜓生涯過後,又不知經歷了多少次輪迴,來到美國,起初以為自己又是蜻蜓,原來只是貌似,其實是一隻 scorpionfly(學名 Hylobittacus apicalis 或 Mecoptera: Bittacidae)。這種昆蟲求偶不是靠地盤,而是靠食物,雄性捕捉另一隻昆蟲作為獻給雌性的禮物(看下圖)。慣做 sneaker 的我,有點不知所措。不想冒四出捉蟲的危險,但是女的要男的親手奉上禮物才肯交配,我哪有偷襲的時機?你說怎麼辦?嘻嘻,天無絕「蟲」之路,你猜我想到什麼另類策略?提示:我們雄性和雌性的外貌相約。我只要「男扮女裝」,便可從「尋歡客」手上搶來禮物[6],再以其吸引異性。當然,我也可能被騙,騙回來的禮物被另一隻騙子搶去。
你看,動物世界爾虞我詐,人類社會不遑多讓。動物滿腦子性事,人類滿腦子銀紙。唯一的分別,是人類有語言,懂得說三道四,害得我要承受所謂輿論壓力。也不知道何時進化出「道德」這個垃圾概念,既然捉到老鼠就是好貓,為何搵到銀紙不是好人?不打緊,我運用另類策略已有幾萬年經驗,幾個律師不是我的對手。我的字典裡,ART 就是 Alternative Reproductive Tactic。藝術,就是另類。
(2009 年 8 月 5 日 信報副刊)
References:
[1] Life history variation and growth rate thresholds for maturity in Atlantic salmon, Salmo salar. Jeffrey A. Hutchings and Megan E.B. Jones
Canadian Journal of Fisheries and Aquatic Sciences, 1998, 55(Suppl. 1):22-47 [Abstract]
[2] Effects of alternative male mating strategies on characteristics of sperm production in the Atlantic salmon (Salmo salar): theoretical and empirical investigations. Matthew J. G. Gage, Paula Stockley, Geoffrey A. Parker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Biological Sciences, Dec. 29, 1995, Vol. 350, No. 1334, pp.391-399 [Abstract]
[3] The Evolution of Bourgeois, Parasitic, and Cooperative Reproductive Behaviors in Fishes. M. Taborsky
The Journal of Heredity, 2001:92(2), 100-110 [Full Text]
[4] Competition for Territorial Sites and Alternative Mating Tactics in the Dragonfly, Nannophya Pygmaea Rambur (Odonata: Libellulidae). Y. Tsubaki, T. Ono
Behaviour, Jul. 1986, Vol. 97, No. 3/4, pp.234-252 [Abstract]
[5] An updated list and some comments on the occurrence of intraspecific nest parasitism in birds. Yoram Yom-Tov
Ibis, 2001, Vol. 143 Issue 1, 133-143 [Abstract]
[6] Adaptive Female-Mimicking Behavior in a Scorpionfly. Randy Thornhill
Science, New Series, Jul. 27, 1979, Vol. 205, No. 4404, pp.412-414 [Abstract]
知識、幽默兼備,好文!
回覆刪除作者是你嗎? 很有創意的文章,既以禽獸的行為來套進風水師的所作所為,由能將生物學的知識放進文章裡,令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回覆刪除作者是我嗎?講真,寫的時候,我都唔係好知自己係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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