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引述美國疾控中心病毒學專家Ruben Donis的說法,新型豬流感的全部基因皆來自豬隻流感,而非人鳥豬混合體;至於地理源頭,上回語焉不詳,現借Eurosurveillance於4月30日的一個報告作些補充。此報告認同所有八段基因皆源自豬隻流感,其中兩段來自歐亞大陸,餘下六段來自北美洲。這與Donis的說法(兩段亞洲,一段不明,五段沒提及)並無抵觸,因為歐亞豬隻交往頻繁,其身上的病毒故可視為一家。至此,科學家對基因來源總算有個共識,儘管兩地病毒如何「洗牌」仍屬未知。
流感病毒變種之速度和靈活,是其對特效藥產生抗藥性和我們對其不能產生永久免疫力的底因,加上以H乜N乜命名和同時可以在人、鳥、豬之間流傳的多樣性,不單容易令人「眼花撩亂」,想替其解畫也不知從何說起。今天,就讓我以一個比喻,把甲型流感病毒具體地描繪出來。(精簡起見,以下所說的「流感」是指甲型流感,不包括乙型和丙型。)
病毒是一團蛋白;流感病毒由11種蛋白組成,這些蛋白與細胞的互動決定病毒對寄主的影響。基因是製造蛋白的「指令」,流感病毒擁有8段基因。換句話說,它用8段基因給自己製造11種蛋白。想像,流感病毒是一支由8位球員擔當11個崗位的球隊,球隊表現由各個崗位的表現決定,崗位由球員擔任,故球員乃是球隊之基本。崗位多過球員,所以某些球員必須兼顧多於一個崗位(即某些基因負責製造多於一種蛋白)。球隊中,最重要的兩個崗位叫H和N。精簡起見,我會稱「擔當H崗位的球員」為「H球員」;「N球員」意義類同。
球隊以H球員和N球員的「風格」命名。每個球員有自己的風格,例如力量型、技術型或工兵型等。所有H球員可被劃分為16種風格(H1-H16),N球員可被劃分為9種風格(N1-N9)。 H1N1,意即以第1種風格踢H崗位配合第1種風格踢N崗位的球隊。無論讀者是不是球迷,也應該知道整隊的踢法不可能以四個字完全表達。首先,風格類別只是一些「大類」,兩位球員即使屬同一大風格,也必然有自己的小風格;其次,不要忘記一隊有8人,只以其中兩人命名,無異於以兩位球星判斷整隊表現。H乜N乜,除了作為名稱之外無甚意義,兩個病毒縱使名稱相同,並不代表它們對某類藥物呈相同反應,也不代表某疫苗對它們同時有效。兩個病毒名稱相同,只代表它們擁有同一(大)類的H和N蛋白,除此之外,別無他意。
流感球隊能夠在三種場地上作賽:人、鳥、豬的身體。有想像力的讀者可以視之為草地場、石屎場和爛地場,我就選擇較直接的比喻方式:豬體是「豬場」,鳥體是「雞場」,人體可以叫「人場」,但與「人牆」同音且同是球壇術語,因此我比較喜歡「ball場」(雖然與「波長」同音,唯兩者通常在不同情況下出現,不易混淆)。每支流感球隊都有其擅長的場地,這特徵不易改變,在豬場踢慣波的球隊傾向繼續留在豬場,在ball場打滾慣的也喜歡繼續留連ball場,像H5N1間中由雞場走到ball場作賽,或ball場上突然出現了一支全由豬場球員組成的H1N1球隊,不常見。「踩場」,是大件事。
球隊的名稱與擅長的場地沒有必然關係。有踢慣豬場的H1N1,也有蒲慣ball場的H1N1,單憑名稱不能確定其「主場」。(這裡是說「踢慣」,像新型豬流感般從豬場「踩」來ball場,是另一回事。)話雖如此,某些方面仍是有跡可尋。例如,近年在人與人之間流傳的大都是H1N1和H3N2,豬隻之間流傳的大都是H1N1、H1N2、H3N1和H3N2,禽鳥最為兼收並畜,體內可容納H和N的多個組合。看來,雞場確是龍蛇混雜之地。
流感球隊打的是淘汰賽,是沒完沒了的淘汰賽,獎品不是獎杯,而是「複製」的機會。正常而言,複製出來的每位球員都是完美翻版,與先前一模一樣,可是複製過程並不完美,翻版時有錯漏,新球員的風格與「先輩」可能稍有出入,打球既是群體運動,牽一髮可以動全身,新球隊運作如何,預測不準,落場方見真章。如果新球隊是「虎父犬兒」,不免會被淘汰;反之,假若「青出於藍」,便可繼續複製,流芳百世。這個變異、競爭、敗者被淘汰、勝者再變異的循環,就是進化論「適者生存」的精髓。可是,優劣沒有絕對標準,除了自身條件,還有客觀因素,在家鄉打不贏嗎,到異鄉也許可以創一番事業。病毒沒有人的自由意志,但因著寄主的際遇,偶然會被帶到一塊新場地,球隊能否在此立足,卻要看其造化。大家熟悉的H5N1,雖然間中踩場成功,可幸未能人傳人。1918年的西班牙大流感,是禽鳥的H1N1跑到人類身上來,並且發展出人傳人的本領。踩場成功,還能夠人傳人,非常非常大件事。
複製的變異是漸進的,「洗牌」的變異是突然的。所謂「洗牌」,即是球隊之間交換球員,當兩個流感病毒在同一個細胞內相遇,它們的基因便可能混在一起。今次新型豬流感球隊,是由兩位歐亞大陸的豬場球員和六位北美豬場球員組成。1957年的亞洲流感是H2N2,是人、鳥混種,其中包括三位雞場球員和五位ball場球員。1968年的香港流感是H3N2,也是人、鳥混種,包括兩位雞場球員和六位ball場球員。
以上提及的1918、1957、1968全球流感疫潮(pandemic),估計死亡人數(根據維基百科)依次為四千萬、一百至一百五十萬、七十五至一百萬;世衛對pandemic的定義取決於其傳播的廣泛程度,即使死亡率低,只要足夠多的人染病,醫療系統的負荷和死亡人數也會很高。個人而言,我比較關心死亡率,1918流感的死亡率是2.5%,後二者和一般季節性流感相差不遠,都少於0.5%;H5N1的死亡率是奇高的超過50%;至於新型豬流感,根據世衛5月11日的最新消息,有4694宗確診病例,其中包括53宗死亡,死亡率為1.1%。
看來,純粹鳥傳人的流感病毒(1918和H5N1)遠比「洗牌」而成的流感病毒(1957、1968和新型豬流感)可怕,並非什麼科學論據,只是個人觀察。
想深一層,也不知是病毒可怕,還是人類可悲。我們自詡為萬物之靈,想不到從另一角度看,只是被病毒球隊任意蹂躪的ball場。
(刊登於2009年5月13日信報副刊)
相關連結:
除了1918流感死亡率為公認的2.5%,其他各次的準確死亡率言人人殊,讀者可從這些連結得到一些rough idea……
Virology blog swine flu update (7 May 2009)
WHO Europe: Health Evidence Network
Time Online: Swine flu Q&A
Evidence-based public health policy and practice: Finding the real case-fatality rate of H5N1 avian influenza
WHO: Epidemiology of human H5N1 cases
超好的流感背景資料,用心讀,可以學到很多。
Influenza Report 2006
Avian influenza: assessing the pandemic threat
> 看來,純粹鳥傳人的流感病毒(1918和H5N1)遠比「洗牌」而成的流感病毒(1957、1968和新型豬流感)可怕
回覆刪除洗牌的病毒畢竟還有人流感的基因片段,對免疫系統來說未必完全認不出。但純禽流感基因人類就一定沒識認,所以「理所當然」更可怕。
>我們自詡為萬物之靈,想不到從另一角度看,只是被病毒球隊任意躪蹂的ball場
轉個頭看,偉大如地球,也不過是被人類蹂躪的「地場」罷了。
方潤說的不無道理,可是說到底,我們還是沒法「預測」,即使知道基因排序,還是沒法預測。H5N1可能演化至「無咁毒」,H1N1也可能演化至「毒好多」,無人可以肯定。
回覆刪除當我們「知道」某品種的特性,當然可以想出很多理由去解釋,其特性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但什麼是「理所當然」,只有事後才知道。
最後一句,你是不是想寫「墳場」? =) =)
當然,由基因表現、到蛋白摺疊,有太多細節還不清楚,自然很難直接推測。我說的都只是常理推論。
回覆刪除就算是真的了解基因表現和蛋白摺疊的過程,這個系統說不定可能還有些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