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日 星期三

誰的時光機較先進?

今日除夕,是時候回顧舊年,展望新歲。你今年作了什麼建樹?來年有什麼大計?

普通不過的兩條問題,建基於人類想當然的一項獨特本領 -- 把觀點在時間的軸上任意推移。回憶,是將觀點搬回過去一剎那;計劃,是將觀點搬至未來某一刻。科學界稱這本領為「mental time travel」。人類渴求時光機,其實每人腦子裡早已有一部。這部時光機雖然不能改變既定的過去或預告未知的將來,但它善於探索可能性的空間,容許「what if」的演繹,是馬後炮和白日夢的基礎。人類自詡萬物之靈,意識到這部時光機的可貴,便想獨佔這件神給的禮物,若你問他其他動物有沒有這樣一部時光機,他多會答沒有。回憶過去,計劃將來,是人類獨有的本領,人類喜歡這樣說。

我洋名 jay,不是周杰倫,原是一隻旅居歐洲的樫鳥,後來不慎被捕關進實驗室,成為動物學的實驗品。

我的鄰居是隻白老鼠,牠每次想食餅,只需按一下槓桿,便有餅碎從天而降。從旁觀察的學生問:「看來牠『記得』按槓桿取食物這個步驟,怎能說老鼠沒有記憶呢?」老師說:「老鼠當然有記憶,牠沒有的是『回憶』。牠記得槓桿等於食物,不代表牠腦中存在着上次進餐的『情景』,正如你記得我是老師,卻未必記得我在課室授課的『情景』。只有人能夠『回憶』某個『情景』,動物不能。『回憶』的定義,是必須記得 what、when、where,何時何地發生過什麼。」

其實人怎會知道老鼠有沒有回憶,人只是假設動物沒有。話語權操在人類口中,動物有口難言。我知我有回憶,但如何證明呢?

幸好,科學講求證據的。樫鳥有「積穀防饑」的習慣,吃不完的花生和蟲子,我們會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尋回食物需要兩個條件:記得哪處(where),藏了什麼(what)。換句話說,「積穀防饑」所需的記憶力已經符合回憶的兩項定義,只差 when 有待證明。

我曾參與這樣一次實驗。首先,實驗員給我一盤花生和一個儲物格,我把吃不完的放進儲物格,給他們拿走。五天後,實驗員給我一盤蟲子和另一個儲物格,我把吃不完的放進儲物格,給他們拿走。四小時後,實驗員拿回兩個儲物格,看我選吃花生還是蟲子。我想,四小時前的蟲子還很新鮮,而且蟲子美味又營養豐富,向來是我的首選,我選了蟲子。實驗第一部分就這樣完成。

第二部分過程一樣,只是花生和蟲子調換了次序,先給蟲子,再給花生。實驗員拿回兩個儲物格,我想,現在蟲子已經死了五天,腐壞了,還是吃花生較安全。實驗員見我選擇花生,知道我對儲物的時間(when)有印象,不禁流露失望之情。他們無奈地承認,「回憶」不是人所獨有,樫鳥都有。

人腦的時光機懂得兩邊走,不僅能夠回憶過去,還能計劃將來。人類回憶的「專利」剛剛給我毀掉,計劃將來我又懂不懂?當然懂,「積穀防饑」不就是計劃將來嗎?不怕將來捱餓,何需「積穀」?我會儲食物,不就代表我會計劃將來嗎?

可是,穩操話語權的人類不買這一套,他們辯稱「積穀防饑」可能只是一種本能反應,一種生理需要的伸延,未必基於對將來的想像。我會儲食物,可能只是盲目貪吃的表現,未必為了避免捱餓。

這種論調,我起初覺得無稽,但想深一層,也不無道理。人類賺錢儲蓄,有沒有想過這筆錢將來怎用?沒錯,有人儲錢為了買車、買樓、供兒女讀書等明確目標,但亦有人只為儲錢而儲錢,對這些人來說,儲錢不是基於對未來的任何想像和計劃,儲錢只是一種本能。無論儲錢或儲食物,行為本身未必反映將來的計劃,可能只是反映「貪得無厭」。

生物學家再下一個定義:要證明一種動物懂得把觀點搬往未來,其行為必須滿足一些非即時、尚未出現的需要。例如,運動員艱苦訓練為什麼?全因他們能夠想像贏得金牌的榮耀。跑馬拉松為什麼?能夠想像衝線一剎的滿足。一粒糖放在眼前,為什麼不吃?可能等五分鐘會有兩粒。(不能排除一些人有自虐狂或嚴守紀律的本性,以上行為被演繹為「本能」亦無不可,但話語權不在我,人類不會接受動物的意見。)

一天,實驗員餵我吃松子(松樹種子,與「蟲子」同音,實屬巧合),餵得飽飽的,然後他留下一盤松子、一盤花生和一個儲物格;吃厭了松子的我,不假思索地儲存了花生。數小時後,實驗員餵我吃花生,然後留下原來的儲物格,我感到後悔,現在我想轉轉口味吃松子,但儲物格載滿了花生。翌日,我學乖了,第一次吃飽松子後,即使對松子感到厭倦,亦會儲存松子,因為我知道跟着會被餵花生,當我吃飽花生後,先前儲存的松子便正好讓我轉轉口味。

吃飽松子後依然儲存松子,有違即時的本能,這樣做顯然為了「滿足一些非即時、尚未出現的需要」,終於證明我有計劃將來的本事。我腦子這部時光機,跟人腦的時光機不遑多讓。

可惜,我開心得太早。最近又有科學家質疑這不足夠,他說人懂得「時間」這概念,動物未必懂。舉例,現在早上九時,人懂得八小時之後是下午五時,而動物只懂得「若干小時之後」。不要問我,我不懂他在說什麼,我只知道無論我有幾醒目都敵不過人類,因為話語權永遠操在他們的口裡。

(2011 年 2 月 2 日 信報副刊)

學術參考:
William A. Roberts, Miranda C. Feeney (2009), “The Comparative Study of Mental Time Travel,”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13, 271-277. doi:10.1016/j.tics.2009.03.003

William A. Roberts (2007), “Mental Time Travel: Animals Anticipate the Future,” Current Biology 17, R418-R420. doi:10.1016/j.cub.2007.04.010

C. R. Raby, D. M. Alexis, A. Dickinson, N. S. Clayton (2007), “Planning for the Future by Western Scrub-Jays,” Nature 445, 919-921. doi:10.1038/nature05575

Sergio P.C. Correia, Anthony Dickinson, Nicola S. Clayton (2007), “Western Scrub-Jays Anticipate Future Needs Independently of Their Current Motivational State,” Current Biology 17, 856-861. doi:10.1016/j.cub.2007.03.063

Nicola S. Clayton, Joanna Dally, James Gilbert, Anthony Dickinson (2005), “Food Caching by Western Scrub-Jays (Aphelocoma californica) Is Sensitive to the Conditions at Recovery,”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Animal Behavior Processes 31, 115-124. doi:10.1037/0097-7403.31.2.115

N. J. Emery, N. S. Clayton (2001), “Effects of Experience and Social Context on Prospective Caching Strategies by Scrub Jays,” Nature 414, 443-446.

Nicola S. Clayton, Anthony Dickinson (1998), “Episodic-Like Memory during Cache Recovery by Scrub Jays,” Nature 395, 272-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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