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寫過聯覺,即是正常感官與另一種異常感官連在一起,例如看見A是紅色,聽C音嘗到酸味等。與聯想不同,這種連繫是不由自主、不經思維、不因個人意志而改變的。跟據西方計,20-25人之中應該有一位為聯覺者。為滿足一己之好奇,上文呼籲讀者中之聯覺人網上留言,一周之隔,郵箱仍是空空如也,不知是聯覺於我族人中極為稀有,還是我的號召力不足。(恐怕是後者)
聯覺不常見,故被視為異常,但某些「聯覺」其實人人都有,這些當然不會被稱為「聯覺」,任何舉世皆然的現象不會被冠以一個異常的名字,所有與生俱來的事物也不會被當成一回了不起的事。我問你,尖叫是高音還是低音?除非你故意跟我作對,否則答案一定是前者,我們「理所當然」地聽見高音是「尖」的,類似「音頻→形狀」的聯覺。真正擁有此聯覺的人,感到的形狀十分具體,如圓形、三角形、五邊形等;普通人雖然沒有如此具體的異常感官,但高音尖、低音鈍似是「共識」。音頻純屬聽覺的認知,尖鈍卻是觸覺或視覺,兩者看似沒關連,但不知怎的,腦子硬把它們扯上關係。
這種「疑似」聯覺,是源自我們的語言薰陶,還是一些更加與生俱來的感覺?我沒有答案,而我讀過的聯覺研究全是西方產物,結果未必能夠照搬,但以下這個研究可能提供一點線索。科學家找來12位30-36個月大的小孩,說要跟他們玩一個遊戲。電腦瑩光幕上有一隻獅子和一隻象,牠們同步地上下彈動(即同時著地彈起,跌下來再同時彈起,重覆不斷),每次著地時會播出獅子的叫聲(也可以是象,總之一次遊戲只有一種叫聲),數次叫聲後,研究員問小孩哪一隻動物發出剛才的聲響。這個遊戲會重覆數次,每次用不同的動物,小孩熟習後,真正的實驗才開始。瑩光幕上有兩個一大一小的球,同步地上下彈動,每次著地時會播出一個高音(或低音,總之一次遊戲只有一種音調),當球彈了三次之後,研究員問小孩哪一只球發出剛才的聲響。結果是,小球發高音,大球發低音(註[1])。可見,三歲以下的小孩都會把較高的音調與較小的物體放在一起,這與高音是尖的「道理」,是否一脈相承,值得細味。
此外,科學家還証實了高音的顏色較淺,低音較深(註[2])。另外,英文字母的O和X,如果要配黑和白,O會是白,X會是黑(註[3])。發音也有圓角之分,例如bouba聽來很圓,kiki聽來有角(註[4])。如此種種「疑似」聯覺,聽來明顯,但就是明顯才有趣,為什麼會這樣明顯呢?
無論是真正或「疑似」聯覺,科學家仍未肯定其由來。其中一個說法是,初生嬰孩腦袋中,五官的神經是相互連接的,因此他們全都有聯覺(只是他們不懂溝通,說不出來);成長時,連接五官的神經末梢會漸漸消失,獨立的感官隨之成形;若果某些應該被裁的神經末梢逃過被裁的命運,聯覺便會繼續存在。另一個說法是,其實聯覺所需的神經路線(pathway)是存在於每個腦袋之中,問題只是察覺與否;察覺得到就是有聯覺,反之沒有,什麼條件決定是否察覺,不知道。精明的讀者會察覺,兩個說法互不排斥,相輔相成亦無不可。
感官的獨立性,其實是一個十分簡化甚且誤導的看法。即使沒有聯覺,所有感官也必須「連結」一起才能形成自我意識(consciousness),感官相互影響其實避免不了。從好的方面看,一個感官可補另一感官之不足(無論因為外來資訊模糊或是自身缺憾),例如身處嘈雜環境聆聽同伴說話,不是單靠耳朵的接收,還靠眼見嘴唇的動態。想親身驗証我的說話但又怕在朋友面前出洋相的讀者,可嘗試以下這個McGurk effect,便可體會視覺與聽覺之互動。
(告訴朋友的時候,不要透露McGurk effect的內容。若他知道內容,實驗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聽覺也可以影響觸覺。十多年前便有這樣的實驗,磨擦手掌並錄下其聲,再把高音部份調得大聲或細聲一點,再磨擦手掌同時播出經處理後的磨掌聲(實驗者是戴上耳筒,故研究員可以控制他所聽到的),發現實驗者「感覺」到手掌的粗糙程度因而改變(註[5])。有點不可思議,改變我的磨掌聲便可令我覺得手掌粗糙一點,如此輕易便被聽覺騎劫,我的觸覺是否如此不濟?
也未必。麻省理工今年四月的一個研究報告,發現觸覺竟可支配視覺。他們自製了一塊指頭般大小的「針氈」,實驗者把食指放於其上,一排排氈針可獨立振動並造出「掃」過指頭的感覺。當針氈向下掃了一段時間之後,電腦瑩光幕上出現一條靜止的水平線,你想實驗者看見什麼?一條向上移動的水平線(註[6])。設想,我不斷向下掃你的指頭,你便會看見我上升,「升天」是否如此容易?
人類的五官以視覺最為敏銳,科學家一直認為視覺應可主宰觸覺,這次實驗再一次揭示我們的無知。
一口氣告訴了大家多種疑似聯覺和真實錯覺,大都是實驗室的產物,現實世界可能體會?擱筆前,我向大家介紹一個人人可作的實驗(註[7])。(如果你不想讀這長長的一段,可以跳去下面的影片。影片與我的文字描述有點不同,但精髓一致)這實驗需要兩個人,就當你和我。找一張桌子對坐,我把一隻手放在桌底,桌面放一隻膠手套。你要做的,是以其中一隻手的食指有節奏地輕觸桌底的手,並以另一隻食指以同一節奏輕觸桌面的手套,換句話說,你的兩隻食指分別在桌底和桌面以同一節奏觸摸不同的「對象」,一是我手,一是手套。觸摸的意思,可以是有節奏的點擊,也可以是描劃一些簡單的形狀,只要兩指的移動一致。我要做的,只有一件,望著桌面的手套。數分鐘後,我會逐漸覺得觸感是從桌上那膠手套而來,說得「露骨」一點,膠手套好像成為了我的手。需時長短因人而異,我與弟弟試過,實驗一開始,他立刻感到一陣不能言喻的怪感覺,我需時長得多。這實驗正式在實驗室進行,需時10-30分鐘並不出奇。最後還想指出,其實膠手套可有可無,直接點擊桌面效果相約,如此,桌面也可成為身體的一部份。
閱讀這「手套錯覺」時,不禁覺得,謊話只要持之以恆,遲早變成事實。如果我今天把Harley-Davidson的噪音錄下來,放在我的單車上播放,到了普選特首之日,可能街上人人都會以為我駕著一輛名牌電單車。噢,不是「以為」,當單車已經「成為」電單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輛電單車,不再「以為」了。
(刊於2009年6月3日信報副刊)
備註:
[1] Do small white balls squeak? Pitch-object correspondences in young children. Mondloch C J, Maurer D (2004) Cognitive, Affective & Behavioral Neuroscience 4, 133-136
[2] Sound-Colour Synaesthesia: To what extent does it use cross-modal mechanisms common to us all? Jamie Ward, Brett Huckstep, Elias Tsakanikos (2006) Cortex 42, 264-280
[3] The colour of Os: Naturally biased associations between shape and colour. Ferrinne Spector, Daphne Maurer (2008) Perception 37, 841-847
[4] The shape of boubas: Sound-shape correspondences in toddlers and adults. Maurer D, Pathman T, Mondloch C J (2006) Developmental Science 9, 316-322
[5] Parchment-skin illusion: sound-biased touch. V. Jousmäki and R. Hari (1998) Current Biology 8, R190
[6] Motion Aftereffects Transfer between Touch and Vision. Talia Konkle, Qi Wang, Vincent Hayward, Christopher I. Moore (2009) Current Biology 19, 745–750
[7] Rubber hands 'feel' touch that eyes see. Matthew Botvinick, Jonathan Cohen (1998) Nature 391, 756
我沒有聯覺但卻有深遠的聯想,例如:嗅到某氣味或聽到某音樂就立即想起某件事。Yamm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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